房間內的空氣有點侷促。四周散發出一種公立醫院的氣息。
面前坐著一位四五十歲、形象專業、表情繃緊的面試官。他翻開我薄薄的履歷表,發覺工作經驗一欄只去到二零一零年二月,之後一年則空泛地寫著「工作 假期」,隨即眉頭一皺,似有所思。如此靜默,在這種情境下簡直是一種折磨。過了半天,他才以姆指和中指托起金絲眼鏡,舉頭髮問:「嗯,關先生,我留意到你 在過去一年參加了一項名為工作假期的計劃,你可以簡單介紹一下嗎?」
我當然有備而來:「根據政府網頁,工作假期計劃是香港和其他國家簽訂的雙邊安排協議(雖然我十分懷疑有多少人有興趣旅居香港),旨在提供機會讓年 輕人到外國旅遊、工作和體驗生活。一般人都會覺得這個念頭頗為浪漫,其實不然。我在昆士蘭的農場認識了好些亞洲人,他們竟在那個荒蕪的小鎮待上八九個月, 甚至一年、兩年。為甚麼他們要刻苦幹活,不把握時間四處遊歷呢?」
我依照市面上的「面試要訣」,和他保持「眼神接觸」。他似乎沒有料到會遭反問,有點愕然。我不徐不疾地說:「有點反思能力的都會明白,這是由於近 年經濟不景,失業率攀升,加上經濟結構轉型,學位貶值。這些年輕人發覺,他們在異國農場掙的錢比起在本國所賺的還要多。而且準時收工,生活自主,又不怎麼 要受老闆的氣。對他們來說,所謂工作假期無非是謀生的捷徑,逃避剝削的法門。真是浪漫個屁!咳,不好意思。」
他呆了半晌,嘆一口氣,再作追問:「那麼,你可以具體講一講你在這次工作假期有甚麼得著嗎?」
「工作假期計劃的宗旨,根據官方的說法,是要讓參加者『瞭解當地文化』。就我片面的觀察和理解,澳洲人有一種安於逸樂的文化。他們懂得享受生活, 閒時愛在河邊、在沙灘、在草地野餐、看書、聊天、發呆。他們的動作普遍緩慢。到超級市場買一包紙巾往往需時十多分鐘--排隊的人很少,但收銀員慢條斯理, 又忙著與客人胡扯。在後面乾等的澳洲人也不見得會大發牢騷。換轉在香港,這樣的員工老早被顧客投訴,繼而丟失飯碗了。所以在中國文化的語境,『安於逸樂』 是貶義詞。但為甚麼享受生命不可以是一種美德?」
「你不認為員工勤奮工作是他們的責任嗎?」他打斷我的說話,語調開始顯得不客氣。
「那的確是他們的責任。問題是,工作是不是人生的全部呢?我初到澳洲,很不習慣那裡的作息時間--為甚麼街上的商舖四五點就關門?要買東西豈不是很麻煩? 後來我想,那些店主店員不也是人嗎?難道他們不用休息,不用與家人共聚天倫,不用有自己的時間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嗎?香港這種不分晝夜消費玩樂的地方當然比 澳洲熱鬧,但缺乏休息的城市,註定患病。」
他不耐煩地盯著手錶,臉上好像塗了一層死灰。我愈說愈起勁:
「為甚麼加班似乎變成了香港的生活常態?工業革命至今兩個半世紀,科技日新月異,為甚麼機器的發明沒有減少人類的工作,反而令人類活得像機器一 樣?每人每日只有廿四個鐘,勤奮工作是責任,難道早點回家吃飯不是對阿媽的責任?難道維持身心健康不是對自己的責任?難道每日花點時間反省生命不是人之所 以為人的責任?讓工作佔據生活,等於讓工作抽走靈魂;心靈空虛,自然要用物質享受來填補;為滿足物慾,唯有拚命工作,甘願讓工作蠶食生活。因果循環,生生 不息。真是喃嘸阿彌陀佛……」
他終於按捺不住,站起身欲終止談話。我雙手合十,點頭道別。再沒有收到這間公司的電話。
至今我仍想不明白,為甚麼在求職面試,我們總要裝作乖巧伶俐、精力充沛、熱愛工作?為何不能暢所欲言,表露最真實的自我?我不獲取錄,是不是因為 我的「得著」無助建制的暢順運作--不是「適應力增強了」、「自信心提升了」、「人際關係改善了」之類?為甚麼僱主明知這是個虛情假意的場合,也寧要空話 不要實話?這種名叫「面試」的勾當正在千千萬萬個大大小小的房間上演。你說,如此社會是不是虛偽得有點可笑?